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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阴阳一家亲

年三十下午,随着太阳渐渐西斜,于家屋子上空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这家飘出炸肉、炸鱼的浓香,那家传出剁骨头的声响,年味儿走街串胡同、串到了村西北角一户人家的锅台上。户主于占吉腰扎围裙正在炸菜,女儿吉霞忙着往灶膛里填柴火,油在锅里沸腾、菜在油里翻滚,烟在梁檩间弥漫,连屋里的空气都变成了香的。

把待炸的食品剁成块儿、分成段儿,用面糊一裹、往滚油里一放,锅内顿时吱吱啦啦,一片欢呼和喧嚣。

肉、鱼炸出来了,干扁豆、干丝瓜炸出来了,用白萝卜冒充藕的假藕盒儿也炸出来了,于占吉又往剩余的面糊里掺了些绿豆面子,掺了些葱末儿、白菜末儿,用筷子搅匀后抓起黏黏的一大把,一攥一攥又一攥,绿豆丸子毛坯便从拇指和食指弯成的“肉圈儿”中溜进锅里。

绿豆丸子最能吃油,锅里的油越来越少,眼看就盖不过锅底来了。

二儿子吉亮和小儿子吉明贴完对子后,被浓浓的香味儿吸引到了锅台跟前。

“先吃块炸肉解解馋。”吉明从大乌盆(一种陶器)里捏起一块就往嘴里填。

“你个小鳖羔子,单拖那能上席的!”于占吉绷起想笑的脸瞪了吉明一眼。

“小鳖羔子”是于占吉对儿子们的“爱称”,只不过这一爱称是以骂的形式出现的。

“光训我不训您那吉亮吗?”吉明边吃边往爹的身后指。

于占吉扭头一看,吉亮已叼起一块鱼尾巴,吹口琴似地放到了嘴上。

“不想办法挡挡你们还真不行来!”于占吉顺手拿过一个盖垫,把大乌盆盖了起来。

吉霞探探身子往锅里看了看说:“爹,您不把剩下的油舀出来吗?”

于占吉左手端着小油罐儿,右手拿长柄铁勺往锅里伸了伸,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来:舀吧,有点儿舀不着;不舀吧,熬顿白菜汤用这么多油,实在是有点儿舍不得。

“豁上了,不舀了!添水切白菜吧,今后晌(晚上)咱喝顿香的。”于占吉对吉霞说,“这熬白菜汤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我得早一点儿行动。”

于占吉所说的“行动”,就是“请轴子”。

于家屋子所在的黄河三角洲一带,不知从何年何月流传下来一种习俗:过年时要把住在坟地里的列祖列宗请回家,让“这边”(阳间)和“那边”(阴间)的亲人凑成堆儿,在想象中拉拉家常,套套近乎、熟悉熟悉。这种做法俗称“请轴子”。

“轴子”看上去就象是一幅中堂。之所以叫“轴子”,是因为它的上端有粗木轴儿、下端有细木轴儿,卷起来还是一个轴儿。把轴子展开、挂起来后可以看到:最下面画的是双狮把大门,进去大门是屋门,屋子正中的方桌上摆满供品,方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桌、椅左右及上方的一排排、一行行竖格中,写着已故亲人的名字,男左女右、按辈分从上到下依次排列。

“请轴子”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于家屋子把这一习俗传给了其它屋子、还是其它屋子传给了于家屋子已无人知晓;是“屋子”里的人传给了当地人,还是当地人传给了“屋子”里的人已难以考究。

屋子就是村子。之所以叫它屋子,是因为它曾经是“屋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山东内地有一吴姓人家逃荒来到这里,认准了大清河(后来黄河夺大清河入海,大清河这个名字从此也就消失了。)边上的芦苇能救他们的命,就在河边搭建起了几间茅草屋安顿下来,靠割苇箔子、编苇席谋生。一些运苇子的车辆路过此地时,车把式们就把这几间草屋称做吴家屋子。过了几年,内地一张姓人家、王姓人家也来这里盖起了屋子;又过了几年,李家、赵家、刘家也从内地迁了过来,前前后后、断断续续一共来了十八个姓氏的十八户人家,盖起了十八个屋子。各户之间为了不影响各自的生存和经营、又为了相互有个依靠,屋子与屋子的距离都不远,有相隔一、二里的,也有相隔三、四里的,沿河边排成了一溜线,当地人给这些屋子起了个很好记的名字,叫做“一溜十八屋子”。

屋子里的人们在这里割苇、种地,养儿育女;屋子里盛不下了,屋子四周就又生出一排排屋子、一片片屋子,一溜十八屋子繁衍成了一溜十八个村子,但这些个村的村名仍叫屋子。屋子里的人风趣地说,外国的屋子数日本的名古屋大,中国的屋子可就数咱一溜十八屋子大了。

“爹,还不动身吗?”大儿子吉光挑满大缸小瓮后(当地有年初一不兴挑水的习俗),把扁担一放说,“人家已经有‘请’回来的了。”

于占吉手扶门框往西屋顶子上瞅了瞅说:“不晚不晚,上年“请”的时候太阳都从屋脊上溜下去了,今年的太阳还让西屋顶子托着呢!”

“爹,上年年三十后晌的白菜汤,一个碗里放了三片肥肉,今年放几片?”吉霞边切白菜边问。

“今年那日子比上年强,豁上了、放六片,六六大顺嘛!”于占吉说完又嘱咐吉霞,“甭切很厚了,肥肉片儿、肥肉片儿嘛!切厚了就成肥肉块儿了。”

“爹,你咋还不去请的?”吉明催爹早请,是盼着早放鞭。

“我穿着这身破衣裳去请的,”于占吉指了指自己带补丁的棉裤棉袄,“你爷爷奶奶们不……”

吉明打断爹的话替他往下说:“怕俺爷爷奶奶们笑话你。”

“净胡诌!谁家那老人家笑话自家那孩子?” 于占吉说,“我是怕穿着这身破衣裳去请,让那边的亲人们担心我这一年日子过得紧、过得不如人啊!”

凑到脸盆架跟前洗了洗脸,把洗脸水倒进洗脚盆里洗了洗脚,于占吉趿拉着鞋走进里间屋,“铛”地一声打开了柜子上的锁。锁簧顶撞锁鼻儿的声音,听起来还和老伴儿开锁时一样清脆,人都到那边去了五、六年了,锁还象一岁没长似的。

这顶唯一上锁的柜子,不是因为里面放着他和老伴儿的新衣裳,而是因为柜子里有钱。

父母去世后,于占吉就把家里的钱交给老伴儿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伴买了这把锁,两把钥匙她打谱儿一人一把。还没等她从钥匙圈儿上往下摘,他就拦住了她。他说女主内、男主外,钱物属内不属外。她没再说什么,随即拉开贴柜而放的一张三抽桌的抽屉,掀起铺衬在抽屉底上的报纸,把挂有两把钥匙的钥匙圈儿盖在了下面。

老伴儿去世后,这柜子不属于他也得属于他了。每次需用花钱、需用穿新衣裳时,他都懒得去开锁,他觉得老伴走得太匆忙了,咽气前竟没来得及拉开抽屉,摸一摸属于她的那两把钥匙。

其实老伴儿走得并不匆忙,匆忙的都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就走了,她是拖到第二年才走的。去世前的那天晚上,老伴儿喝完她应分的那碗清水煮南瓜,还刷完了锅、碗、盆、勺儿,没有一点要“走”的迹象,谁知一觉醒来就只会“哇啦”、不会说话了。于占吉被“哇啦”声惊醒,问她哪里难受,她指了指肚子。他俯下身子轻轻为她按揉着,她“哇啦哇啦”地和他“说话”。在为她按揉的过程中,他觉得双手有一种陷进她肚子里去的感觉,这哪里象肚子呀,人肚子都是稍微鼓鼓着的,可她那肚子塌陷得象个没有水的肉湾。揉着揉着,她的“哇啦”声慢慢变小,她的眼睛珠儿也懒得动弹;揉着揉着,她的肚子里“呼啦”一声,她的嘴贪婪地张了几张,接连往外呼了几口气,头便很不情愿地歪向一边。她不再看他了,永远不看他了。他觉得老伴儿就象是一盏油灯,一家人都看见它在亮,但没人在意灯里还有多少油,因为油多油少它都在亮;昨晚她这盏灯里的油就已经熬干了,之所以还顽强地亮着,是因为灯芯里还残存着一点儿,灯芯把自身仅有的那点油舍命地往上输送,直至熄灭前的最后一亮。

于占吉开锁掀柜,最上面那个包袱里,包着他那身走亲戚常穿的棉裤棉袄,棉鞋、布袜子。棉袄的左袖筒儿絮得比右袖筒儿厚?老伴儿知道他的左胳膊受过伤、有怕冷的毛病;鞋帮的后面絮得比前面厚?老伴儿知道他好冻脚后跟。这些加厚的地方从外表上看不出来,因为加厚处的棉絮都用针线松松垮垮地缝了缝,密度加大了体积并没加大。

到哪里去买两个袖筒絮得不一样厚的棉袄?到哪里去买前后絮得不一样厚的棉鞋?这样的棉袄、棉鞋,只有知冷知热的老伴儿才能做得出来。唉,老伴儿、老伴儿,你走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哪能算是老伴儿呀!

“爹,您穿上这身新衣裳,象是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坐在灶膛前的吉霞说。

“是你娘把我打扮得年轻了。”于占吉习惯性地拍打着无土无尘的新棉袄,走到了方桌跟前。

自打老伴儿走后,他把年三十炸菜的活、从她手中接了过来。把“请” 前准备托付给了吉光和吉亮。

“请轴子”有啥准备头儿?不就是摆几碟子供品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麻烦——

年三十这天得先把轴子拿出去晒晒,晒轴子时只能卷着晒、不能展开晒,因为轴子就相当于列祖列宗的花名册,不能把那边亲人的名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是赶上年三十阴天或下雪,就把轴子拿到屋外拍打拍打,象征性地“晒一晒”。

晒上轴子后,接下来就得洗刷盘、碟、碗、筷。平日里吃饭顶多用两个盘儿,亲朋来访有四个也就足够了,家里绝大多数的盘、碟都是一闲闲一年,也可以说,这些盘碟就是为着年下“请轴子”买的。

把盘、碟、碗、筷用碱水洗了、清水投,清水投了、抹布擦,那边的亲人一年之中就来家吃这么三顿饭(请来后阴阳一家共尽晚餐,午夜的饺子算是午饭,第二天吃了早饭就走),不把碟子、碗子刷干净,一是对祖宗不尊重,二是怕祖宗们笑话晚辈不讲卫生。

供品共分五大类;面食类、肉食类、菜蔬类、果品类、零嘴儿类。前四类各摆四个碗或盘,零嘴儿类不少于八个碟儿。因为吃饭的时间短,闲拉的时间长,零嘴儿碟子摆少了不够抓的。

见爹穿戴一新来到方桌跟前,吉光跐着椅子蹬上方桌,把轴子上的线绳往墙钉上一挂,然后慢慢展开。当下轴儿伸展到靠近方桌面时,把贴墙的方桌拉开一道缝,把下轴儿往下一塞,调至不歪不斜后再把方桌往里一推,整个轴子就象是贴在墙上的一样板正。

在轴子的映衬下,方桌变得神圣起来,它的名字也由于轴子的存在,而暂时改为供桌。

吉光忙着擦桌椅,吉亮忙着端供品,吉明在里间屋的柜子底下、把香炉找了出来,见里面还盛着上年的陈灰,忙从灶膛里扒出热乎乎的一堆,来了个“以旧换新”。

请轴子前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孩子们瞅瞅轴子、瞧瞧供品再看看爹,知道他马上就要行动了。

“咳,咳——”这不是真咳嗽,这是于占吉在做某一重要事情前的、下意识的准备。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他,霎时变得严肃起来。

三个儿子好奇地围拢到爹跟前,有他在,这项庄重而神圣的任务轮不到他们,但他们都愿意主动配合、为请轴子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见爹拿香,吉光忙着划火儿;见爹往外走,吉亮忙把风门子打开……

于占吉双手并拢持三炷香,两肘上弯、举香齐眉、目不斜视,迈着匀称的步子出村后,顺着朝西南方向的一条小路走去。

举香来到坟地,于占吉先朝祖坟作了个揖,紧接着说道:“列祖列宗、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爹娘、孩子他娘,都回家过年的吧!今年咱家里生上火盆了,一年价都家去避避风雨、暖和暖和的吧!走时千万把门锁好,别让小鬼儿偷了咱那东西去啊!”

说完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转身往家走。往家走、不回头。

请轴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请”的时候不回头,“送”的时候也不回头。不光不能回头,遇见人还不能说话,两个请轴子的走个两碰头儿,就算是碰上爷爷辈儿的也不能说话,假如你举着香叫他个爷爷,他不但不答应,过后还会骂你缺乏教养,只有板起脸来不搭理他,他才会夸你知规矩、懂礼貌。

于占吉持香来到家门口,早已等候在院子里的吉明,迅速把挂有鞭炮的杆子斜着举了起来,吉亮拿下叼在嘴上的烟卷儿往鞭芯子上一凑,霎时间劈劈啪啪响声震天,院子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淡蓝色的烟雾,浓浓的火药味儿呛得他赶忙把烟掐灭了。

供桌上的供品已摆齐,最里边面食类的四个碗里,分别盛着年糕、馍馍、糖三角和镶嵌着红枣的花卷儿;摆放在碗与碗之间的四双筷子,筷子头儿都斜竖在轴子的下端。

碗前肉食类的四个汤盘儿里,分别盛着炖鸡、炸鱼、清水丸子、肥肉片儿。

菜蔬类的四个平盘儿里,依次是炸干丝瓜、炸干扁豆、凉拌白菜丝、清炒萝卜条儿。

果品类的四个盘子,鸭梨、苹果、山楂、柿饼子各占一个。

零嘴儿类的八个碟子,四碟瓜子儿、四碟糖块儿交错摆放,左右的四碟。碟前的茶碗、酒杯、烟灰缸,左右各一个,香烟各一盒,正中放一香炉和烛台,香炉和烛台左右分别放有备用的香和蜡。

于占吉进屋后,先朝轴子作一个揖,然后把手中已燃去一大半的三炷香往香炉里一插,就算把那边的亲人们请过来了。

“吉光啊,把蜡点起来,你爷爷奶奶们黑灯瞎火地从那边过来,让他们亮堂亮堂。”于占吉边说边拿起了一刀黄表纸

“吉亮啊,给你爷爷奶奶们满上杯水,让他们先润润喉咙,等会儿吃东西时好有滋有味的。”于占吉在炕沿边上展开了厚厚的一沓儿黄表纸,弓起十个指头在纸上按顺时针方向划转,方形纸很快便松散成“圆形纸”,这一由方变“圆”的过程叫“划纸”。划过的纸能容进更多的空气,便于燃烧。

“吉明啊,在供桌前横着铺下床麦秸席。”于占吉把划好的黄表纸分成了好多卷儿——张数少了不光烧得透、着得快,还便于纸灰的腾飞。

“都过来跪下。”于占吉在说这话时,已跪在了麦秸席的正中。

吉光和吉亮在爹的左边跪下,吉明在右边跪下,吉霞见右边还有一个暖暖的、很诱人的空儿,就说:“爹,今年我也跪下吧。我都二十岁了,成大人了。”

“我说的‘都’可不包括你。别说你今年二十,长到三十也白搭。小子们是自家人,刚会走就让他学着跪;闺女们是人家的人,到老也不能在娘家的轴子跟前跪。”于占吉“哧”地划一根火柴,点着了黄表纸。

吉霞狠狠地斜愣了爹一眼,噘嘴坐在了炕沿上。

于占吉一边用手翻挑着黄表纸一边念叨:“列祖列宗、老爷爷老奶奶们、爷爷奶奶、爹娘、孩子他娘,过年了,收起您那钱来吧;今年一卷儿一卷儿的给您送的不少啊,往荷包里装就行;桌上摆满了喜口的饭菜,放开量吃就行;今年咱那日子比上年长成色,甭惦心您那孩子们吃不饱,别不好意思下筷子;只要保佑着您那孩子们顺顺妥妥、健健康康的,到时候就有给您烧纸送钱的,就有请您回家过年的。”

于占吉说这话时,屋里静得连喘气声都能听得到。轴子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有点儿晃动,刚才烧纸时落在椅子面上的纸灰似起又落,象有一阵微风吹过,供桌周围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正在燃烧的黄表纸被于占吉左一下、右一下不停地翻挑,一片片纸灰象一个个灰蝴蝶腾空而起,在梁间飞、在檩间舞,纸灰的边缘上还带着转瞬即逝的火星儿。这些腾空而起的纸灰,被认为是那边的亲人们高兴的象征,飞得越高、舞得越狂,就越高兴。

“你看你爷爷、奶奶们欢喜(高兴)了吧?你看他们多欢喜啊!”于占吉仰头看了看飞舞着的纸灰,继续烧、继续念叨,“还有桩大事没对您说呢,说出来您更欢喜:我打谱儿春天里翻盖翻盖咱那东倒西歪的东、西二屋。您那三个孙子都象三伏天的热苗子、齐刷刷地长起来了,都到了找媳妇的年龄了,不给他们垒个窝巢咋行?

“爷爷奶奶们,盼着吧,下一年这麦秸席上说不定就又多跪上一个,往后跪在您面前磕头的的子孙们会越来越多——磕头磕头!”

于占吉只顾絮叨,要不是说到磕头,差一点忘了磕头。按规矩,不等纸烧透就得磕,眼下连一点儿明火也没有了,只剩下几簇边缘带着火星儿、正侍起飞的纸灰了。

接连烧了这么多纸,烧纸的地方除了有点儿发黑、几乎是干干净净,纸灰都到哪里去了?都让祖宗们“欢喜”到了各个角落,屋里就象下了一场灰色的雪。可别以为这样做不干净,这可是喜庆的象征。没人住的新屋最干净,但那里头没有年味儿。

吉光见香炉里的香眼看就要着完,忙起身点上了一炷——“请”和“送”时各点三炷,中间这段时间只点一炷,但必须是一炷接一炷,不能有“熄火儿”的当口儿。

吉亮和吉明刚从麦秸席上爬起来,就凑到了锅台跟前。

“先等等,我还没考考你们呢!再说,恁爷爷、奶奶们刚进屋,等他们暖和暖和身子后咱再掀锅,省得让他们炸着牙。”于占吉所说的“考考你们”,是指对孩子们进行传统教育。每年把那边的亲人请过来后,他都借机给他们上一课,今年当然也不例外,“吉光、吉亮,你 俩面朝轴子瞑上眼,依次把直系的十四个祖宗的名字背背给我听听。先从老大开始。”

“始祖 诚信,二世祖 勤……高祖 文谦,曾祖 长顺,祖父 俊杰。”吉光一字不错地了下来。

“很好,很好啊!”于占吉明明看见吉光在背的过程中,偷偷睁了几下眼,为啥还夸好呢?因为他的目的是让孩子们尽量记住祖宗的名字,他所说的“考”,实际上是让他们复习复习,真考的话,就不让他们“面向轴子”瞑上眼了。一回生、两回熟,今年背不下来,不是还有明年等着吗?

“始祖……高祖……祖父……”吉亮基本上是眯缝着眼“背”下来的。

“也很好,也很好啊!”于占吉一眼睁着、一眼瞑着,装做没看见。

“爹,面朝轴子瞑着眼背,这叫捂着耳朵偷铃铛。我背朝轴子睁着眼背给您听听。”吉明说罢,用普通话把十四个直系祖宗的名字,全都背了下来。

“哎哟俺那吉明啊!你是啥时背过的?”于占吉从未要求他背祖宗的名字,因为他正在上学,尽可能地不分散他的精力。

“从今下午您去‘请’的那一刻开始看着轴子背,等您‘请’回来我就背过了。”吉明说,“这既不是一道需要临场发挥的语文题,也不是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只是机械地背一背依次排列的十四个名字,有啥难的?”

“哎哟俺那孩子呀,祖宗们那灵气都给了你了。”于占吉知道吉明的脑子好使唤,但没想到这么好使唤。背这十四个名字可不是机械地背一背,因为这轴子是以他的名义‘请’的,高祖以下(高祖以上论“世”,比如一世、二世……晚辈们不论谁叫,都是一个称呼法儿)的名字前加的称呼,是他对祖宗的称呼。孩子们背的时候,得转换成他们自己对祖宗的称呼才行。比如轴子上写着祖父长顺,他们就得念曾祖长顺。吉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既背名字,又背转换后的称呼,竟一点差错也没出,不简单啊!

吉明被表扬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竟忘记了供桌两旁的座位不能坐,一腚蹾在了右边的椅子上。

“起来,那是你奶奶坐的地方。”于占吉一把拖过吉明,推到了炕沿上。

“爹,那边来了这么多亲人,两个座位咋够坐的?”吉明指着供桌旁的椅子问。

“因为这轴子是以我的名义请的。又因为生身父母为重,所以供桌旁的这两把椅子就是你爷爷、奶奶的。平日里我习惯坐左边这把椅子,没看见今后晌我乖乖地躲到一边,坐在撑子(马扎子)上了吗?”于占吉指着轴子说,“上面每一个写有名字的长格子都是一张床,现在你爷爷、奶奶被我‘请下来’,正坐在供桌两旁的椅子上看着咱,那些亲人们正坐在床上看着咱,”

“爹,那些亲人们在床上坐累了,还可以躺一躺,” 吉明说,“俺爷爷、奶奶坐累了咋办?”

“床在那边的亲人们眼里,就是一把没有靠背的长椅子,坐累了也不躺下,因为他们在那边都躺得够够儿的了。”于占吉说,“一年之中就来家坐这一夜,精神头儿特足,他们看着咱家里火火腾腾的,打心眼儿里高兴啊!”

“他们吃饭时碗往哪里放?放在床上吗?” 吉明不问个明白不甘心。

“不,床头上连有床头橱啊!”于占吉说,“床头橱上杯、碟、碗、筷、盅,样样俱全,你给你爷爷、奶奶倒水,那些亲人们的茶碗里就满;你给你爷爷、奶奶斟酒,那些亲人们也端起盅子来干;你给你爷爷奶奶点烟、划火儿,那些亲人们的鼻子里也冒烟儿。”

吉明又问:“你光让俺爷爷、奶奶坐椅子,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们不有看法吗?”

“这两把椅子是一辈一辈地轮着坐。当年你爷爷请轴子时,就是你老爷爷、老奶奶坐。”于占吉说,“过些年等我到了那边,轮到你们请轴子时,这两把椅子上坐的就是我和你娘了。”

“一到过年的时候就嘱咐俺,不要说丧气的话,要说吉利话。”吉霞唆了爹一眼,“您这都是说了些啥?”

“我说的是大实话。”于占吉也觉得这一句不大合适,既然说出来了,承认不合适还不如形象地解释解释,“吉霞我问你,你说咱那家在哪里?”

“用不着的胡问乱问。”吉霞指指屋里、又指指外面的院子,“这不就是咱那家吗?”

“不是,咱那老家在‘那边’。比起下一步要去的那个老家,咱来这边的几十年里,就等于是串了个能打宿过夜的门子。唉,来这边串这个门子、串得可真不容易啊!”于占吉叹气也不是真叹气,说不容易也不是他的本意,他是想用这句话套孩子们一句话——四个孩子中说不定就会有一个‘上钩’的。

“来这边串门子不容易,不会回老家吗?”上钩的正是拉下脸来数落他的吉霞,于占吉想要的最佳效果达到了。

话一出口,吉霞就后悔了。包括她在内的一家人全都捂起了嘴(守着那边的亲人不能大笑)。

吉明说:“爹,您把人生比喻成来这边串门儿,太形象了。可您说一往供桌上的茶碗里倒水、 那些亲人们的茶碗里就满,一往酒盅里倒酒、他们就端起来干,一划火儿他们的鼻子里就冒烟,这有些太玄乎,我不相信。”

于占吉说:“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爷爷这样说我也不信,后来就信了。”

吉明问:“起先不信,后来为啥又信了?”

“信,就觉得那边的亲人在咱身边;不信,就不在。”于占吉说,“因为过年的时候,我愿意和那边的亲人们团聚,所以就信了。”

“大哥、二哥,你们信吗?”吉明觉得爹的话既浅显又深奥。

吉光说:“我是想咱娘想得信了。”

吉亮说:“咱爹年年在轴子跟前絮叨这一套,我是让他絮叨得信了。”

“爹,我……我也信了。”吉明嘴上刚说出这句话,心里立时觉得娘真的来到了他跟前,爷爷、奶奶也真地坐在了供桌两边,“爹您看着,我给俺爷爷点支烟。”

“你奶奶也吃啊!”于占吉提醒他说。

吉明连点两支,分别搁在供桌两边的烟灰缸上。搁上后才发现,烟的另一头儿被他含湿了:“爹,俺爷爷、奶奶会不会嫌我脏吧?”

“你爷爷、奶奶巴不得把嘴贴到你那嘴上亲亲,你含湿了一点点烟头儿,又算得了啥?”于占吉说,“就算你把手指头伸进你爷爷、奶奶那嘴里,他俩也不会嫌他那孙子脏啊!”

看到两个烟灰缸上各自空燃着一支烟,吉光实在控制不住了,装着很随便的样子走到供桌跟前,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

“你个小鳖羔子,甭瞎糟!”于占吉想拦挡,但又懒得站起来。

于占吉的话一点也没管用,烟已从吉光的鼻子眼儿里冒出来了。

吉亮对爹说:“俺哥偷着吃烟已吃了半年多了。”

“哪来的钱?”于占吉警惕地问。

“红杏给他的。”吉亮觉得这样表达有些不确切,又补充说,“不是给他钱,而是直接给他烟。”

“爹,您仔细得也有点儿过火了。”吉光把爹的旱烟袋夺了过去,“从今往后,一到过年的时候,我就把这玩艺儿给您藏起来。”

乍猛的离开旱烟袋,于占吉象是没有了依靠。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后,双手猛地一拍膝盖说:“也罢,听俺那吉光的。从今往后,过年时我就吃‘两头一样粗’的。”

平日里于占吉五天一包“东光”牌烟叶,村里人大都吃这种烟叶。年龄大一点的用烟袋锅装,年轻的用纸卷,卷起来的纸烟一头粗一头细,俗称喇叭筒儿。以此为参照,人们又给烟卷儿起了个别名,叫“两头一样粗”的。

“爹,再不吃饭锅里的白菜汤就凉了。”吉霞站在灶前催促道。

“掀锅,掀锅。再不吃饭你爷爷、奶奶们怕是也等躁了。”习惯往鞋底上磕烟锅儿灰的于占吉,此时忘了手中拿的是两头一样粗的,猛地把烟卷把儿朝鞋底上扔去。

年三十晚上这顿饭对全家人来说,是一年中最有吸引力的一顿饭。吉光把供桌前的麦秸席一卷,换成了小饭桌;吉霞把锅盖一掀,箅子上那一片雪白的馍馍,映照得屋里象是比先前亮了许多。这样的白馍馍只有在过年时才可以放开量吃,年初四就开始换饭食,换成由粗面、细面混合的“两面馍馍”,再过渡上两天、适应上几顿后,就换成饼子、窝头了。

箅子上还放着一碗肥肉片,这是用来做“菜头儿”的。于家屋子一带形容某某闺女长得俊,就说她是村里闺女们中的“菜头儿”,肥肉片就是白菜汤的“菜头儿”。于占吉饭前说了,每人碗里放六片——这里所说的“碗”,专指第一碗白菜汤,第二碗、第三碗,一片肥肉片儿也别指望了。

把箅子往外一端,白菜汤的香味儿就从锅里拱了出来。舀到碗里后,浮在上面的那一层油,把白菜都染黄了,能不香吗?平日里这五口之家炒菜、熬汤放油时,都是用调羹勺儿量,放香油时都是把筷子头儿伸进瓶子里往外蘸,熬顿白菜汤所用的油能把白菜染黄了,一年中恐怕只有年三十这一顿饭了。今晚的白菜汤就算不放油,也是一锅好白菜汤,因为炸了一下午菜,锅被油吃透了,光是附着在锅帮上的,也比平日里放得那油多。

五个人围着一张方形小饭桌,咋坐也挤,咋坐也得有一个占桌子角的。随着孩子们一年年长大,小饭桌显得越来越小。

“到饭屋里把我刚做的那一张搬过来。” 于占吉推了推吉光。

“哪不是做来卖的吗?”吉光说,“就因多着一个人,也值得再加一张桌子?将就将就算了。”

“要卖的话,年前有十张也卖了,留下这张就是为了自家用。”于占吉说,“今年围着小饭桌吃饭的不是五个人,是六个。”

“还有谁?”孩子们几乎同时问。

“还……还有恁娘。”话已出口,于占吉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阵,“轴子上、椅子上坐的都是些上辈儿,你娘守着一辈儿又一辈儿的公公、婆婆,拿捏得慌、伸展不开呀!吃糕不好意思拿枣多的,吃菜不好意思往肉鱼上伸筷子,我怕她吃不饱啊!”

“早就该这样做了。”吉亮埋怨爹说,“您咋今年才想起这事儿来?”

“前几年我以为你娘到那边去了,再在这边的饭桌上吃饭有些不大合适。” 于占吉说,“今年我想开了,把那边的亲人请过来后,这边、那边就用不着分那么清了。”

两个正方形的小饭桌一对,就变成了一张长方形饭桌。于占吉见这长饭桌离供桌已经很近,干脆往北推了推,让它和供桌连在一起,连接成了一张桌面不一样平的、北高南低的“大饭桌”。

“这样好,这样好。” 于占吉一边审视着刚摆好的桌子,一边说,“两边的亲人凑在一个大饭桌上吃饭,阴阳一家了——本来就是一家嘛。”

“爹,您和俺娘坐哪边?”吉光一手提着一把小椅子问。

正常情况下吉光不该这样问,在这个家庭里,爹娘不坐正面——具体到北屋里,正面就是北面——谁坐正面?可今晚这张长方形饭桌的北面不能安座,因为它和供桌连在一起了。

“我和你娘坐哪边呢?”于占吉惦对了一番后突然有了主意,“吉光,你和吉亮坐东面,吉明和吉霞坐西面,我和恁娘坐南面。”

“爹,北边不能坐的话,东面就为上,西面为下,南面为下下,” 吉光说,“您和俺娘咋能坐‘下下座’?”

“你说的上、下座是正常情况下的上下座,今后晌饭桌和供桌连在一起,就另当别论了。你琢磨琢磨,饭桌北面不能摆椅子,南面的椅子就是供桌的陪座,我和你娘不陪祖宗谁陪祖宗?” 于占吉拿起一个茶碗对吉亮说,“放上点灶膛灰当香炉,点炷香把你娘请下来。”

吉亮举香冲轴子作了个辑,把娘请到了小饭桌跟前。

“都过来给你娘磕个头。”于占吉对孩子们说。

四个孩子磕完头还不想爬起来,一个个眼中闪着泪花。

要想把悲伤的气氛赶走,最好的办法就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于占吉忙对吉霞说:“快往供桌上端白菜汤。你爷爷、奶奶们刚才吃凉菜吃得有些肚冷,急需热汤热水啊!”

两碗飘着肉香的白菜汤端上供桌后,吉霞端起自己那一碗对爹说:“早又不知道俺娘在咱这边吃,肥肉片就少了一份,再熥又不赶趟,把我这碗给俺娘吧。”

“让俺娘喝我这碗……喝我这碗!”三个儿子都把自家那碗端到了娘的座位前。

“都端回去,我有办法!”于占吉亲自舀过一碗白菜汤说,“这就是你娘的碗,每人匀出一片,咱一家六口碗里的肥肉片儿正好一样多。”

孩子们都把碗中最大、最厚的一片夹进娘的碗里。紧接着,有给娘放筷子的、有倒茶水的、有拿馍馍的,娘的座位前摆得满满当当。失去母爱的孩子们,第一次品尝到了孝敬母亲的滋味。

“吉明,给你爷爷、奶奶们满上酒。”于占吉一手提着一个瓶子,从里间屋里走出来。

吉明拔去辣酒瓶上的棒子轴儿塞,咬开甜酒瓶子上的盖,给爷爷满上了一杯辣酒,给奶奶满上了一杯甜酒,紧接着又来给娘满酒。

吉亮从吉明手中要过辣酒瓶子,先给爹满了满满一茶碗,剩下的他打算和吉光分开。

给娘满完甜酒,吉明问姐姐要不要,吉霞捂着茶碗拿不定主意:看在有点儿甜味上就想喝点儿,看在甜酒也多少有点度数上就不想喝,盘算来盘算去,最终只要了半茶碗儿,瓶中剩下的就都算吉明的了。

要不是都说喝了给祖宗满酒剩下的酒消灾,于占吉连这一点儿也不想让家里人喝。辣酒是用地瓜干儿换来的,是粮食精,拿能充饥的东西换“辣水儿”喝,他心疼。

心疼只能疼自己喝,不能疼亲戚朋友喝,该摆的场面儿还是得摆。每年一进腊月,一溜十八屋子几乎家家户户都背上地瓜干儿,跑冻冻——这里的人把跑冰叫做跑冻冻——过黄河,到南岸的蔡镇酒厂换酒。换三、五斤的占多数,换七、八斤的占少数,能舍得换十斤开外的、八成是大小队干部。于占吉家今年换了七斤,今晚上还没等过年就得去一斤。

年初一外甥们来磕头,老、少外甥一共十三个,再加上吉光他兄弟仨,正好凑两桌。一个桌上一斤酒,爱够不够,对此有看法儿的外甥、下一年你就别来磕!

年初二孩子他二姑、二姑夫来,初三他三、四姑和姑父来。就因二、三两个姑父不搭腔,每年活生生让于占吉多摆一个酒场儿。

初五以前,计划外的亲朋冷不丁也会闯进几个来;初五以后来的干脆就只管饭不摆酒、装糊涂算了。谁不愿意要场面儿?实在是场面儿不了去啊!

“干了,干了!”别以为于占吉这样说是在催促孩子们吃饭,他是在快吃饱了时才提议干的。抿一小口酒,喝一大口白菜汤、咬一大口馍馍,这口白菜汤对前面的酒来说是肴,对后面的馍馍来说是菜,饭饱了酒也就“足”了。不足也得足了,年三十晚上管你们饱,还管你们醉吗?

当于占吉一仰脖子,眼看就要把茶碗扣到嘴上时,吉霞早已去和面、去切馅儿了。

见姐姐准备包饺子,吉明一下子想到了马蹄表。在这之前他已上好了响弦,并把响弦的指针调到了“12”上。原打算让马蹄表和供桌上的香炉挨着,见娘现已“坐”在了饭桌旁,就把表放在了饭桌上。

班主任祁老师对吉明宠爱有加。放寒假的前一天祁老师对他说,参加中考阅卷时,市里奖了我一块马蹄表,家里原有的这块也就用不着了,你拿回去用吧。村里都讲究“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鸡不叫算今日。”其实过了夜间十二点就算是明日了。年三十夜里你把响弦调到十二点上,过个明明白白的年吧。

“拿过这玩意儿来干啥?”于占吉对马蹄表不感兴趣,也懒得去摆弄它。他觉得庄户人家成天和坷拉块打交道,又不是和工人干活那样“三班倒”,准点不准点的无所谓。有鸡报着时也就满可以了。

“爹,今后晌我让俺娘看着我包饺子。”吉霞调完馅儿后,把面板放在了娘的香炉跟前。见爹拿起了擀面轴儿,她一把夺了过来,“俺们都大了,您就坐在一边歇歇吧。”

“歇歇就歇歇,还是俺那闺女知道疼我。”于占吉心里一高兴,在不知不觉中又把旱烟袋拿了过来。

“刚说不让您吃,咋就又忘了?”吉光夺过爹的旱烟袋,把从西北屋里刚拿过来的一盒“丰收”烟递给了他。

“吃两头一样粗的?”于占吉拿着“丰收”烟把玩了一阵子,然后用小拇指的指甲盖儿,慢慢挑开封口处的商标和隔潮纸,用拇指和食指弯成的肉弹弓在烟盒底上轻轻一弹,被弹重的几根儿便在烟盒口上探出头儿来,他抽出一根儿往嘴上一叼说,“豁上了!吃盒两头一样粗的就吃盒两头一样粗的。”

吉亮、吉明见大哥和吉霞争抢着孝顺爹,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子,也想出了表现表现自己的好办法。

“爹,我去拿两块‘藕盒’吃的。”其实,想吃往里间屋里去拿就行,完全用不着请示,吉明说这话的目的是想分散爹的注意力。

“你个小鳖羔子!难怪人家把半大小子叫壳郎猪”于占吉绷起想笑又不敢笑的面孔冲他说,“今后响你吃了俩大馍馍,喝了两碗糨稠稠的白菜汤,还不饱吗?”

见爹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吉明身上,吉亮一伸手,拿走了爹用来喝酒的小茶碗儿,把它往袖筒里一藏,也朝里间屋走去。

“你个小鳖羔子也想去偷吃?”于占吉把绷起的面孔又冲向了吉亮。

两个“偷吃”的儿子很快从里间屋里走出来。吉亮端着一茶碗儿酒,吉明端着一碟假藕盒,双双来到爹跟前。吉亮说,你陪着俺娘喝酒,你茶碗儿里没有酒咋陪?吉明说,你喝酒要是不吃肴的话,那就是存心不让俺娘动筷子。

“是这么回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啊!”原本就没喝够的于占吉,被这无法推辞的理由一勾引,酒兴又上来了,“再喝点儿吗?再喝点儿就再喝点儿。”

于占吉捏起小茶碗儿“嗞溜”一口,“嗞溜”又一口,放下茶碗嘴也没闲着,他的话头儿渐渐密起来:“孩子们,你们知道咱于家屋子的来历吗?”

“不知道,不知道。”三个儿子几乎同时说。这事爹不知对着他们唠叨了多少遍了,但他们都说不知道。只有说‘不知道’,才能哄着爹再说一遍。对于家屋子的村史,他们百听不厌。

难道真就没有说腻了、听烦了的时候吗?没有。说的常说常新、听的常听常新,就象年年过年、年年新是一样的。于姓的家族史,于姓前辈所做的值得称颂的事,已成为于占吉一家年三十晚上的、一道必不可少的精神大餐。

“清康熙年间,咱们的始祖于诚信,一担筐挑着二世祖于勤和于俭,逃荒流落到吴家屋子,在村前的大清河上以打渔为生。咳,咳——”于占吉喝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后来,两个二世祖都娶了吴姓的闺女为妻。再后来,妻生子、子生孙,咱于姓人家就象是刨着了光生儿、不生女的‘小子窝子’。

“姓于的小子们多,吴家屋子姓于的户越来越多,后来官府整顿村名时,规定以人数最多的姓氏、作为命名的基础和依据,所以吴家屋子也就被改成了于家屋子。上了年纪的人到现在还常说,咱村的吴姓是于姓的姥娘家啊!”

于占吉把这一段拉完了,兄弟仨都没听够,都看着爹。

“始祖诚信老爷爷他爹、他爷爷叫啥?”吉光想扯出个话头儿,让爹继续说下去。

“你问我,我问谁?诚信老爷爷一担筐挑着咱的两个小爷爷逃荒来到这里,顾不上带家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家谱又不是每户一份,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咱于家屋子的于姓家谱,是到了四世上才续的,那时也许还有人知道诚信老爷爷他爹的名字,但诚信老爷爷他爷爷、他老爷爷的名字就没法考究了。续家谱的爷爷们觉得这样追上去没个头儿,不如从诚信老爷爷这辈上闸住,往上的爷爷们一律免续。要不,诚信老爷爷也就成不了咱们的始祖了。”说到这里,于占吉指着轴子说:“你们看,这宝塔式排列的祖宗的名字,坐在塔尖儿上的一个,不就是诚信老爷爷吗?”

又是一小段讲完了,兄弟仨不但没听够,反而越听越有瘾了。

“姓于的长辈中,有没有几个值得后代传颂的名人?”吉亮又给爹出了个题目。

“有,有啊!”于占吉回答得很干脆、也很急促,好象说慢了就没有了名人似的,“七世祖洪泰老爷爷就是一个贡生。这是于家屋子,不——,这是一溜十八屋子,不——,这是全县当时唯一的一个贡生。知道啥叫贡生吗?咹?贡生就是州、府、县推荐到京师国子监学习的人。知道“国子监”吗?——不解释了,不解释了,这样解释起来就没个头儿了。

“后来洪泰老爷爷就留在朝廷里上班了。不——那时叫上朝。有一年洪泰老爷爷回村祭祖,县长把轿让出来供他坐,自己另起一抬亲自陪同前往。当两抬大轿在县衙役的护拥下,来到于家祖坟时,一溜十八屋子爱看热闹的村民们都往这里跑,咱于家屋子眼看就要被人淹了。洪泰老爷爷光纸烧了两大包袱,祖坟上青烟四起,那可真叫给咱姓于的作脸啊!”

“爹,洪泰老爷爷所在的年代毕竟太遥远了,于姓的名人们有没有离现在近一点的?”吉明知道,爹马上又要说到于文谦老爷爷了。

“有,有啊!文谦……哟,香炉里那香快着透了,得另换一炷。”于占吉“哧”地划着了一根火柴。

“爹,您就和俺娘说说俺大哥那媳妇吧!”文谦老爷爷公正断案的事,吉霞听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她不想让爹再重复了。

“说说吗?俺那闺女让我说说,我就说说。”于占吉也想和老伴儿唠叨唠叨,只是拉村史拉得嘴还没腾出空儿来。

“霞她娘哎,咱那吉光定婚了,女头儿是叶大树的闺女红杏。大树这人不怎么样,可他再不怎么样又能对咱怎么样?咱娶的是他那闺女。亲家投脾气儿就多串通串通,不投脾气儿就少走动走动。”于占吉把小椅子又往老伴这边靠了靠,两个小椅子眼看就要并在了一起,“霞她娘,咱那孩子都成大人了,他们那亲事连起来了。我打算下一年给老大娶媳妇、给老二定亲,转过年来给老二娶。再往后,唉……闺女们爱害羞,用不着细说了,我管保在五、六年之内让四个孩子该娶的娶进来、该嫁的嫁出去。

“霞她娘,你也许要问,‘一口一个娶呀娶的,人家可得有愿意跟的呀?’这事你就放心吧,咱那孩子甭愁难成亲,光愁想和咱做亲家的太多,推不出去。你看还没等咱吉光定亲,瞅上吉亮的就开始活动了,她们打着找吉霞的旗号来串门儿,应付几句后就钻到吉亮东扯葫芦西扯瓢。要是他不在,打个照面儿就走,傻瓜才不知道她们是来干啥的呢!吉明那媳妇更不用愁,他下一年就高中毕业,在班里从没下来过前三名,要是考上大学,不是吃工资的咱也不要。”

“爹,您那计划安排得这么紧,过了年赶快给俺哥们盖屋吧,盖晚了就不赶趟了。”吉霞挤眼儿、伸舌头儿地朝吉光和吉亮笑了笑。

“对,对。说完娶媳妇咱再说说盖屋。”于占吉继续对着小香炉儿唠叨,“霞她娘你还记得吧?一九五八年国家大跃进,咱也大跃进,一家人勒紧裤腰带、咬咬牙就把五间北屋翻盖了;正打谱儿把所有的屋都翻盖一遍时,国家遇上了困难、咱也跟着困难,你被‘困难’掏空了身子,一瞑那眼就走了,就不管我和孩子们、不管盖屋的事了。

“上年手头儿上稍有点宽余,我又翻盖了四间南屋:两间做饭屋,一间做磨屋,一间给兔子住。下一年的摊子铺得最大:翻盖东、西二屋稍带着给吉光娶媳妇。

“霞她娘啊,翻盖东屋、西屋用不着买梁了。那两棵眼看就要被咱吃光了皮的榆树,现如今又苏醒过来了,放倒后就是两架好梁。这两棵榆树可是咱家的功臣树,竖着供咱吃,放倒供咱住。

“霞她娘啊,翻盖东屋、西屋时咱也用不着买檩了,你栽到屋后头的那两趟杨树,现如今都成材了,年前我已把它们‘请’进了院子,一出正月就把它们‘抬举’到屋顶子上去。盖起来后我就给咱那三个儿子分分:西北屋给吉光,东屋给吉亮,西屋给吉明。等……”于占吉想说,等你把我叫过去后,东北屋也给吉明(按当地风俗,父母过世后,所住房屋由小儿子兪苈穑浚┳煺帕思赶旅缓靡馑汲錾,终于把“等”后头想说的这一句,裹上唾沫蛋子咽了下去。

“爹,等我结婚还早呢!”吉明说,“俺姐姐现就住在西屋里,您把西屋分给她吧。”

“不管你早结还是晚结,这西屋都是你的。”于占吉说,“你是咱家的人,吉霞是人家的人,她住归她住,但我不能把屋分给她。”

吉霞狠狠地瞪了爹一眼:“就算待几年把俺撵出去,也不能不让俺来走娘家呀!”

“谁敢不让俺那闺女走娘家,我就跳起脚来骂他。”于占吉对着吉霞说,“到那时你愿意在哪个嫂子的屋里睡,我就叫你哪个哥来我屋里将就个三宿两宿的。”

孩子们先后放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围坐在爹、“娘”身边。于占吉以为他们是听得入了迷,原来是盆子里的馅儿被一把把小勺儿舀光了。饺子包完了。

“剩下面来吗?”于占吉急着问。

吉霞掀开和面的盆看了看说:“剩下了两个饽饽剂子那么大的一块儿。”

“年三十后晌包饺子,剩下面比剩下馅儿好。剩下馅儿下一年吃糠咽菜,剩下面下一年不挨饿。”于占吉说,“霞啊,先下上两盖垫,咱也供养、也吃,一年价这边、那边的亲人凑在一起吃顿团圆饺子。俗话说得好,饺饺(脚脚)顺、饺饺(脚脚)顺呀!”

“姐姐,都十一点半了,快下饺子吧!年夜饭、年夜饭嘛,跨在十二点上吃最好,一顿饭分到两年吃才最有意义。”吉明故作惋惜地说“要不是马蹄表上的响弦坏了,让它在十二点准时响起来该多好啊!”

说“响弦坏了”,其实是吉明的一句善意谎言。把马蹄表带回家后,他怕吉光、吉亮随意拧来拧去地听响声儿,怕一家人听习惯了、过年时再听不新鲜了,就预先把响弦的“上弦柄”和“指针柄”卸了下来,谎称响弦不能用了,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到年三十晚上十二点,给全家一个惊喜。 

十一点半了,十一点四十了,饺子在锅里翻滚,“白雾”在屋里弥漫。吉霞手拿漏汤勺、吹着热气一勺一勺地往外捞,吉光和吉亮一盘一盘地往桌上端。

那边的亲人们吃饺子没有动静,这边的子孙们吃饺子啧啧有声。一年中难得享受到这么一顿好饭食,一家人都顾不上说话了,刚出锅儿的饺子也不嫌热了,“吧嗒、吧嗒”,烫得那嘴一歪一歪的。

“叮铃铃铃——”一阵清脆急促的铃声突然从饭桌上响起,惊得除吉明以外的所有人“哎哟”一声、停止了“吧嗒”。

“哎哟我娘哎,这是啥响啊?”惊得于占吉浑身一哆嗦,只听得“啪嗒”一声,碗从手中脱落,白花花的饺子泼撒了一地。饺子碗摸了摸阎王爷爷那鼻子,幸亏没破。

吉明原本打算给全家人一个惊喜,结果让全家人受了惊吓。时间可不管你受不受惊吓,忙得它连瞅你一眼的工夫也没有,“嘀嗒、嘀嗒”,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伴随着刚才那一阵急促的铃声,一九六六年已经悄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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