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我试图以写“史”的方式,记下村庄人的命运和尊严。——题记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生圹选址后山杉树窝,正对着水家塘,满目葱绿。

文/涂建敏

1、“打生圹”

进入六十岁之后,岳父为自己筹划起打生圹的事宜。

一直以来,村里逢老人过世,后事多由岳父张罗。乡下把这个角色,称做“提调”,即一应物质调拨、礼房、膳房、道场、下葬等安排的总调度。一场后事办得体面不体面,提调的角色至关重要。乡下碰上红白喜事,亲属后辈难免意见有所不一,碰上钱财方面,还会龃龉丛生,甚至发生口角。这就需要一个处世公正、说话有份量的人来从中调停。当然了,做这些事情,除了善于统筹安排,办事利索,一个重要前提,还是要热心公益,乐于奉献,没有得失心。也因此,每每谈到这些,岳父充满自豪:“村里凡是铺路造桥、红白喜事,少了我老仁,几乎都不开场。”

在岳父看来,当一个人,进入花甲之前,还必须扮演社会角色,承担社会责任。现在,一旦使命逐一完成,就可以从容而周密地为自己的身后事,做一个妥善安排。

2016年9月30日,赶在国庆节前夜,我们一家四口吃过晚饭,收拾好行李,再次踏上返乡旅程。按照高速节假日免费惯例,我们知道,一俟子时一过,车流将会逐渐变得密集,车速将大大放缓。

此时一路空旷,两个孩子早已在夜色寂寥中进入梦乡,风声和着孩子们均匀的鼻息声中,我和妻子燕一路轮换,人歇车不歇,历经10小时长途跋涉,一路飞奔到家门口,时针正指向凌晨三时。

岳父家里已是灯火通明。一众亲人早已到齐:义叔、礼叔、?叔,还有孝贤叔公和儿子邦叔,都从县城赶回来了,坐在屋子里,等着一道儿帮忙。镇上石材店又专门派了两名技术员前来指导。

今天,是岳父打生圹的日子。

预定时辰到了,岳父说一声“起身”,挑起农具带头往后山走。我也顾不上休整,拿着相机,跟在一行人后面。

岳父的生圹选址离家不远,爬过一道小坡,约摸一里地,就到了后山杉树窝。此时,山色隐藏在夜幕之中,正对着的水家塘倒映着微光。山地上的松枝,早早地被清理掉了,地面也已提前平整好。站在小山坡上,远眺前方,村庄里一排排村民小楼在夜色中依稀可见。

叔公掏出一只罗盘,就着手电的微光,不停地校正着方位。前面有水,后面有山,山可倚靠,水能聚财,这在风水上,都符合传统的吉佳观念。按照风俗上说,一座上佳的坟土,是可以荫庇后人的。

众人肩抬手扛,忙碌开来。先把一块块齐整的花岗石抬就位,围砌成一个长方形,用水泥敷好,圹穴转眼就初具雏形。然后则是扶正圹穴前方的石柱,左青龙,右白虎,柱子上飞龙走凤,狮子威严地伫立其上。柱子立好后,又扶起上方的“一”字,“一”字是墓穴最前方的横梁,那块被精心雕刻的墓碑,扣进了柱梁当中,纹丝合缝。趁着众人忙碌之际,我拿起相机,选一个制高点,一张张按下快门,小心记录下全过程。当最后一块石材合上,一只崭新的生圹就这样落成了。岳父露出满意的微笑。他用香烟点着一挂长长的鞭炮,一时间,纸屑散处,天色露出一丝鱼肚白光亮来。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叔公掏一只罗盘,校准好方位。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前来帮忙的礼叔、恭叔和小舅搬起一根石柱,从背后走过墓柱的是我岳父。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站在墓碑前的?叔

筹备这件事情,岳父是审慎的,他投注了自己最大的热情。生圹用地是同村南亚伯家的,南亚伯和岳父是发小。为了选一块上好的生圹用地,岳父打探了大半年。尽管一辈子呆在村庄,熟悉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但真正要选一块身后的风水宝地,还是要颇费心思的。岳父最终看中了南亚伯这块山地。

事情推进得很顺利,在奉淳伯的居中撮合下,南亚伯爽快答应了岳父的用地请求。

“我老仁生平从不轻易向人开口,这个事情,落在他南亚身上,也是没得法子!”岳父说到这里,大声笑了起来。笑声中透露出几分满足和得意,仿佛发小中了他的圈套。

南亚伯事后的反应,也证实了岳父的眼光。他先是表示惊讶,惊讶之余,则是不舍。当然,最终还是忍痛割让,“如果不是他老仁要,我恁谁也不给。”两个老伙计的说法,像是互相呼应。

地选好,接下来就是选购石材了。

这些年来,集镇上的石材店,一年开得比一年多。岳父精选了一款麻石料。表面粗糙的麻石料,被一块块工整裁切下来,裁切成一个个长条形,又被精心打磨,透出内里的暗红色,显出某种庄严富贵。岳父为此花费了6000元钱,可谓物美价廉。石材店的老板,又附送岳父两只雕刻小石狮,小石狮粘在柱子顶端,一下子气派不少。然后就是碑文的撰写。

岳父文化程度不高,不过这些年热心安排家族事务,也粗通了一些公文范式。碑文很快写好了,这年开春,他请人用手机短信把初稿发我,希望我能帮他润色润色。发来的碑文尽管十分简短,却看得出,岳父颇费了一番斟酌,也显示出他对这件事的重视。他对我的修改大体满意,又在个别字词上做了一番推敲。

比如,在形容他的性格时,我用了“秉性旷达”。岳父专程打电话给我,话语中颇为不安。在他看来,自己这一辈子称得上性格洒脱,疏财仗义,可是,如果用这样的形容词,似乎还是有点夸大了些。在岳父看来,一篇立在后山上的碑文,是要流传于后世的,这就必须经得起历史的推敲。在他的坚持下,这个词最终被改作了“豁达”。

碑文定了稿,很快就送到石材店里,楷体逐字逐句,工工整整凿到了青石板上:

卅三世祖考范公仁平之墓

吾父生于公元一九五三年癸已岁十月廿二日,殁于共和国公元 年时享年

岁夫妇合茔葬上水家塘下暗塘塝辛山乙向戌辰夫妇合茔。先父幼家贫辍学未及束发即躬耕乡里少壮创业坎坷艰辛勤劳俭朴家业始成父秉性豁达胸襟袒荡疏财仗义重诺守信家道永续化育深恩海阔天长。

天运共和国公元二零一六年丙申九月初三日吉立

另一块,则是我岳母的:

卅三世祖妣范母瞿英桃之墓

吾母生于共和国公元一九五四年甲午岁二月十二日午时殁于共和国公元 时享年 岁夫妇合茔同向。吾母一生奉高堂吃粗省细哺育子女茹苦含辛持家务勤俭贤良慈善笑容待人热忱循循善诱教子有方三从四德温?流芳特此立碑记纪。

天运共和国公元二零一六年丙申九月初三日吉立

每块碑文,都署上了子嗣后代的名字。此外,又刻两副嵌名联,用了岳父岳母名字的首字(岳父大名仁平),竖在墓碑两侧。尽管韵脚并不工整,也不见多少文采,不过却表达了岳父对家人、对子孙后代某种美好的期许:

仁义传家世代旺,平心处事子孙传。

英才辈出代代贤,桃李争春时时艳。

这几年,村里的生圹越来越多了,田间地头,山野路边,甚至宅前屋后,不时冒出几只。

同村的云锦伯,把生圹直接打在了住房院子菜地里。把生圹打在屋侧,不知是否有守望祖业之意。我的一位远房舅妈,也在后山上打好了生圹。说起来,这位远房舅妈五十不到,从小家穷,未入过学校门。2009年,她还曾经来杭州帮我们带过一年孩子。印象中,话极少,吃过晚饭,早早收好碗筷,一个人就在沙发上呆坐着,所以初听她这个年纪便打了生圹,刚开始有点惊讶,后来想想,也已释然。

孝贤叔公部队转业后,安置在宁县电力公司。退休后,也回到村里为自己张罗打了生圹。生圹选址后山制高点,两道山脉交汇于此,极目四望,村庄景色尽收眼底。生圹用材讲究,规模豪华,花岗岩扶的“一”字,左青龙右白虎,饰上各种图案和纹饰,四周则用岩石小心地护了坎。在部队呆了二十多年,看得出,叔公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没有改变。

我在2011年入职现在的城市党报时,写的第一篇时事评论,就是有关乡下打生圹的旧俗:

在我老家的山村里,至今遗存着这样一种“打生圹”的习俗。村里人一般到了六十岁之后,就会考虑请风水先生在屋后山地找一块风水宝地,为尚且健在的自己造一个生圹(即活人墓),动工的仪式是浓重的,会宴请乡里乡亲,祭神祀祖。打生圹的想法,当然源自于中国人传统的“入土为安”理念,他们认为,一块风水墓地会惠及子孙后代。

“打生圹”的风俗后来被禁,却未绝止。颇有点儿法规屈从于民风的意味。现在,此风似乎有点儿向城里漫延。两日前来自山东的消息说,近一段时间以来,济南市民纷纷抢购 “活人墓”。购买“活人墓”的原因有二:一是为抢占好的风水位置,再就是为防止日后陵园涨价。

仅就“居住”这个概念来说,偏远山区的幸福指数应该远大于城里人。现在,住房的挤压效应开始出现在了逝后的墓穴中。翻阅此间舆论,绝大多数把矛头指向了殡葬行业的垄断地位,认为之所以水涨船高,概由垄断造成。我无法就这个观点的对与错作出判断,但是,我担心的是,在现时,一旦殡葬业所谓的“垄断”地位被人为打破,墓葬等进入完全的市场化操作中,现实世界里住房供给的悲剧恐怕会被重演,而《非诚勿扰》里那位墓地推销员的戏谑,或许真的就成了现实,“一块墓地就三万块。要是再过几年,这块墓地的价值就能翻几倍,一转手可以卖十万呐”。

国人对于“逝者为大”的心理认同,几乎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即便是远游于外地的华裔。譬如早几年,我曾去马来西亚,在马六甲海峡,当地公墓竟然被安排做了一个重要的参观景点,在那里,华人与马来人两块公墓陵园比邻而居:前者的寝陵,几乎占据了整整一座山头,每一个墓地,都修饰豪华,耗资不菲。而山下,就是马来人的墓地了,充其量也就一个小学操场大小,成百上千座墓葬有如堆火柴盒般挤成一堆,一旁导游脸上,自豪之色溢于言表,恍若炫耀自家别墅,歧视贫民窟居民。

是否厚葬导致了济南的墓穴抢购风,难作结论。但是,过于重视丧葬,显然带来了浪费。来自3月28日《重庆晚报》的报道说,按照中消协统计,我国每年在清明节期间用于祭祀焚烧的纸张就达千吨以上。去年清明节当天,全国“白色浪费”便高达100多亿元。由此,回到文前的话题,如果我们都不去对此过度地追捧,又何来经济适用墓与豪华墓穴之分,又何来抢购一说。

两千多年前孔老先生说,“未知生,焉知死”。把这样的话移植过来,可以这样认为,视死的心理,折射出生者的态度。比如本月初,在温岭,就爆出当地老板用500万为母亲导演豪华葬礼的新闻。9辆加长林肯轿车、千人鼓乐队、16门礼炮等组成的超强阵容,盛如国葬,搅动温岭全城。而悼念仪式的举办地,竟然是当地一所中学租来的操场。在以往不断见诸报道的此类活人墓葬、豪华葬礼中,当事者往往非权即贵。他们导演了这种畸态的丧葬时尚,并把之视作炫耀权力与财富的难得机会。

对待逝,还衍生出一个如何看待生的话题。就人的一生来说,如何对待功名、对待财富,以及对待生命走过的过程,古训不少。诸如“朝闻道,夕可死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其中,或表达“齐生死”的达观见解,或表达为求知、成仁而可以从容赴死的慷慨人生情怀。这远非寻常百姓高度,但无疑有助于我们对于生死的哲学探寻。

从寻常人的角度,我倒是赞赏电影《非诚勿扰2》里的一个镜头,主人公李香山不满墓地太拥挤:“什么呀,整个一大通铺,活着扎人堆里,死了还是人挤人。”最后,李香山让秦奋把自己的骨灰种在花盆里:“把我种在花盆里,我天天对你们笑。”主人公类似的笑谈,其实显露出了现代人对于生死的另一番达观智慧。以此见解为前提,诸如树葬、海葬等等,其实都不失为一种可供选择的殡葬方式。     

(时事评论《活人墓、豪华葬礼及其它》)

这当然是报纸上的行文格式,现在读起来,仍旧有一种高高在上、不接地气的味道。当然,无论观点认同怎样,关于乡间打生圹的描述,却是真实的。

岳父说,早年乡下,讲的是满副嫁妆,除了日常全套用品,还包括夫妻俩一副棺材。这和我小时候的记忆是吻合的。在我从生长的核工业矿区,周边很多农户家里,屋梁上都搁满了棺材,反倒有点超然于生死之外的意思。

在村民们看来,一个人,如果选中一块风水宝地,无疑是能给子孙后代带来福气好运、守护世代平安的。对我岳父这样的老人来说,打一只生圹,就算是完成了这一生中最后一件大事,为自己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2、乡村道场

在黄坭坵乡村,老人去世后,照例是要做醮的,民间称之为做道场。

我曾经在一篇随笔中,描绘过乡间道场情景,那个场景其实是根据小时候大人的描述而记录的,那里面,有着一个曾经的少年有关死亡的恐怖记忆:

稍倾,一个道人开始用干哑的喉咙干嚎起来,气若游丝,不绝不休。我来自乡村的同学张文生经常能够分辨出这是道场的第几出,有时候,他在秋收过后的稻田里亮开嗓门,朝我得意地大声哼唱起来。那种夹杂着方言的连说带唱,如泣如诉,如歌如吟。我歆羡他竟然如此熟悉乡间的道场。他还绘声绘色地给我描绘过道士做法时的情景,比如几张八仙桌叠在一起,逝者家属顺着道人长剑的指引,一步步由层层叠叠的桌子,爬上天桥,走过龙门阵。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位逝者的亲属,他的脚步颤颤巍巍,最顶上的那张八仙桌开始摇晃起来,顶上的人一个踉跄,却最终没有摔倒。背上的亲属勾住他的脖子,把滑下的身子顺势甩回,十六张八仙桌叠成的天桥,在倾倒片刻后,好不容易又回到了原来的平衡当中。这时候,“咣”一声,锣儿猛劲一敲,唢呐激越地响了起来。道人手舞长剑,须发在暗夜的光亮中四处飘散。

(个人随笔:《1989年的记忆》)

多年后,我才知道,“做醮”这种民间仪式,并不仅仅用于丧葬活动。醮事活动其实有好多种,大体分为阴醮与阳醮两大类。阳醮主要有太平清醮、庆寿醮、开光醮、补土醮、谱醮等。而阴醮才是为了超度亡灵,包括度亡醮、生人醮、除灵醮、雷醮等。当然,在乡村里,做得最多的还是度亡醮,这也是我一直把做醮和老人去世关联的原因所在。

学者杨永俊分析认为:

赣西北客家佛教道士所从事的度亡醮,保留了客家文化的鲜明特色。客家度亡醮有着繁杂规范的超度仪式,具有浓郁的佛教拯救意识。赣西北客家道士的度亡醮糅合了佛教与民间传统的巫教、当地本籍的道教,形成别具一格的客家民间信仰——普庵香花教信仰。客家佛教道士通过度亡醮来谋生,也同时通过它来传承客家民俗文化。

杨永俊是宜春学院赣西民俗文化研究所所长,历史学博士,长期从事赣西北客家文化研究。在杨永俊的研究当中,其实隐含着一个重要的地缘结论:黄坭坵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历史上,楚国巫术盛行;距黄坭坵数十公里远,便是佛教中的黄龙宗发源地黄龙寺所在地,佛道两界,对于一个地方的交叉渗透,是这里的信仰源起。按照杨永俊的认识,传统“醮”仪之所以在赣西北乡村长期盛行,其实更源于传统的客家文化。

史料记载,明清时代,有大批来自闽粤赣客家大本营的客家先民,沿着山脉与河流走向,迁徙到了赣西北广大地区,并在当地居住下来,繁衍生息。

清康熙年间受垦荒招贴,部分客家人自闽粤出发,翻越武夷山至江西东南部(石城瑞金于都、寻乌、会昌),然后西进至赣南上犹,再北上西进至吉安安福宜春萍乡万载以及湘属浏阳、平江等地,再北进至义宁州(今宁县铜鼓县)。雍正年间义州设立“怀远都”,设四都八图八十甲(一二都在铜鼓,三四都在宁县。),将怀远人编籍入册,以保障其生产、居住、科举等权利。初步估算,目前在宁县怀远客家人,近二十万人。

这极少的本籍佛教道士有着客家人根源,其祖上本来就是客家人,只是到了他们那一代,由于居住环境被本籍完全包围,逐渐失去了祖上的客家语言与文化。却在对待生死等问题上,仍旧顽强地保留了固有的文化习俗,比如,做醮等,这就像是客家文化未被完全同化的一条“尾巴”。

按照杨永俊的分析,由于与本籍长期混合居住,在土著文化同化客家文化的冲击下,赣西北客家文化呈现出日渐衰败的发展趋势,其文化特色只能保留在几个民俗文化的“孤岛”里,其中的佛教道士所从事的醮祭法事,可以看作客家民俗文化“孤岛”的典型代表:

赣西北客家佛教道士从事度亡醮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它迎合了赣西北广大客家分布区居民的精神需求。佛教道士以模拟为特征的法事及其所虚构的神灵世界,迎合了一些民众的灵魂不灭观念;其包含的驳杂的表演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又能填充民众的精神贫乏。民众对度亡醮所采取的接受态度,或许有几分勉强,但我们从这几分勉强与无奈中,看出了中国客家传统孝道精神的强大惯性力。这种孝道精神是农耕社会的产物。

赣西北客家度亡醮的复兴与流行,更主要是得益于客家道士的主观努力。客家道士一旦把度亡法事当作其重要的谋生手段,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地宣扬度亡法事存在的合理性,并为村落社会制造不进行度亡法事有违孝道的舆论氛围。客家佛教道士的法事由于拥有了较固定的活动范围,也因之得以比较完整地保留下来。客家佛教道士通过法事来传承特色的客家信仰,赣西北客家地区的客家文化也因之能比较长期保存下来。

“文革”前后,做醮被归为迷信活动,为政府所禁。早期“破四旧”时,道士等更是被剃阴阳头游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一位姨父曾在乡政府做司法员,工作中一项很重要的职责,便是打击农村做醮等所谓非法迷信活动,日常收缴道士用具,对从教人员罚款、拘留乃至劳教等。此后,直到八十年代后期,民间道场被放开,地方政府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逐渐开明,做醮这项传统民俗,终于“死灰复燃”,逐渐从地下转向公开,重归盛行。

事实上,一场葬仪,正是民间信仰、民风民俗乃至地域文化生态的高度浓缩。在乡村,当一个长者去世,除了传统的宗教文化等心理,如何把葬礼办得更为体面,回应乡村熟人社会的舆论评价,给生者以慰藉,丧葬习俗称得上是种非常契合的观察媒介。

关于做醮,我和岳父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问我农村人为什么这么重视丧葬?说实话,出发点当然是为了超度亡魂。不过说来说去,人都死了,哪里还有什么极乐世界,还不是摆脸做给活人看。农村里手下人平时忙于生计,经常疏忽了对老人的照顾,遇到老人一走,把道场做隆重些,心意上也是作些弥补。

拿你外婆去世来说,我当时也这样想,她老人家在世时,也没服侍过一天,说得难听点,甚至连茶水也没端过一碗,突然就去世了,丧事怎样弄,钱怎样出,都在其次,只要弄得热闹体面就行。”

关于外婆,音容宛在。每次返乡,我和妻子都会带着孩子一道,去看望老人家。外婆家和岳父家相距仅一里地,每回见了面,老人总会握着我的手嘘寒问暖,临别时,又郑重其事地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我们安慰她,甚至有时背地里还会拿这句话取笑她。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这一次,终于一语成谶。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那是2008年12月31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老人将火塘烧得旺旺的,就着熊熊燃烧的火苗,美美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把自己全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又换上崭新的衣服。在黄坭坵乡间,入冬后,很多老人习惯于一个冬天只洗一个澡。第二天上午,原本习惯早起的老人房间,却迟迟没有动静,当家人推门察看时,才发现老人已在半夜里过世,享年88岁。

丧事办得极隆重。6个道士分作两班,日夜不停,做了三天三夜,村庄里也热闹了三天。去祖堂祭祖时,光鞭炮就拖了两板车。一长队孝子孝孙披麻戴孝,抬着棺柩,沿村庄往祖堂进发,一时间,唢呐齐奏,锣鼓响亮,鞭炮落处,纸屑飞舞。

除了做道场,外婆葬礼上,还请来了职业哭丧人,这是乡村近年来新兴的一个职业,乡下人称之为“摸棺”。

我听岳父讲述这个场面,场景甚为滑稽:

边哭还边念念有词,什么“你这个老人啊一辈子吃了苦,在世时最疼子女啊,没享到子女的福啊……”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还真是唱到了子女们的伤心处。还别说,葬礼上,经他们这样一哭,场面就热闹不少。

话又说回来,哭归哭,这些人转几圈,还不就盯着你的钱包。你义叔人厚道,又大方,跟着这些人转,不时就被引得甩出一张红票子(百元大钞)来。有时候,票子刚捏在手上,就被哭丧人一把抓了过去。后来我算算,专门“摸棺”这一项,估计就花了上千元。

谈到和尚与道士,岳父说:

我们这一带哪有真正的出家人,还不都是兼职的。在乡下来说,也是一门手艺。平时家里开个冥品店,卖些纸钱香火什么的,逢上谁家老了人(老人去世)相请,便披挂上了阵。

现在一般人家逢上做道场,两天两夜起步,第一天做到晚十二点,第二晚便通宵达旦了。每出间隔一小时,墙上贴有朱表,标记场次,两天两夜道场做下来,基本上要做到十五出。收费标准则在四五千元,外加上礼金各项杂费,一户人家估计要开销到六千元。

可别小看乡下这门手艺,有点名气的,东家请西家接,一年下来,顶得上一个全劳力收入。一个道场班子,一般请4个道士,分两班轮流。其余外加点香的,写表的,打大锣的,两个吹唢呐的,总数在10人左右。道场做完,一算帐,四个为首的道士要拿去4000元,三成里占了两成。剩下的2000元,就由其他人均分了。道士好比总包头,其他人至多算是小工。

当然了,碰上这些丧葬活动,村里人也都会前来贺礼,每户标准约在30元。

美国汉学家易劳逸在他的学术书《家族、土地与祖先——近世中国四百年社会经济的常与变》一书中,也谈到对于道士职业和民间信仰之间的认识:

道士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出家道士,他们常住道观,全职从事宗教活动,需要禁欲;另一类是火居道士,比起出家道士或和尚,他们融入世俗社会的程度很高。绝大多数火居道士会结婚并需要养家,除从事宗教活动以外,他们通常是一副世俗人模样打扮。因为只靠从事宗教活动无法养家糊口,他们都有固定工作,比如做生意或当工匠等,但一般不选择务农,因为他们需要不定时应召去做祭祀活动,而务农对此会有影响。

其实,道士与一僧人一样,都处于民间信仰的边缘。虽然民间信仰的绝大多数公共场所通常被认为是道教性质的,但里面并没有道士。相反,这些道士住在自己家里向人们出租他们的服务,他们其实是宗教仪式专家。他们会去顾客家里主持婚礼或葬礼,治病或驱逐恶灵,他们有时也会被召到庙宇里主持神诞仪式和净化仪式等。换句话说,他们更像是西方社会当中的律师和医生,或是独立的承包者,公众因为他们掌握神秘知识偶尔会雇佣他们做事。不过他们只有保持神秘才会被人们所需要,因此他们很少向大众宣讲道义。

巧的是,外婆的葬礼上,妻子燕碰见了她的一位初中同学。多年不见,当年的老同学,现在成了职业道士,苍老、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十多岁。得知两人曾经是同学,道士班子里发出“啧啧”的惊讶声,大概是两人看上去过于悬殊的身份和年龄。

大概半年后,就传来这个道士不幸去世的消息。死于一场车祸,车轮轧去了他的半边头颅,死状极为惨烈,闻后令人唏嘘。

3、三军殿的日常

进入黄坭坵地界,从村口一侧机耕道拐进去,走上十余步,就到了村里的三军殿。大殿进门处,用毛笔刷着对联,“三星闪闪耀大地,军剑霍霍除妖魔。”进得殿里,墙上挂着几面锦旗,上书:“有求必应,恩流四海。驱邪治病,速见神效”“远方有求远方应,消灾治病保安宁”“三军显灵,乔迁降福”等,锦旗上落满厚厚的灰尘。

平日里,大殿冷冷清清的,神龛上,供着几尊一尺多高的菩萨,由木头雕刻而成,用一个神龛套着。居中一座,就是地方上赫赫有名的三军神了,雕工并不精细,黑笔描出眉毛,眼睛圆睁着,表情里看不出是发怒,还是平和。提到菩萨身世,据说最早源自于明代,上了岁数的人,多能讲出一两个和三军神相关的故事,不外乎除孽镇妖、护佑平安等,村里人相信,三军神菩萨具有无边的法力。

岳父说:

大殿建好后,由各家各户按月轮值,每晚装一支长香。逢上农历九月二十九菩萨生日,家家户户都会带上油烛香火,焚烧纸钱,供奉菩萨,夜间鞭炮则响个不停。有人家还会带上些食物,又带几瓶酒,大家就着糕点,互相劝着喝点,直到子夜,才逐渐散去。

平日里,农事生产、婚丧嫁娶、乔迁择日、孩童惊吓,必来菩萨面前燃香打卦,划个符字,祈福问安。

2018年11月5日这天,我回村庄,正赶上农历菩萨诞辰,殿前灯火通明,空前热闹。一张小方桌,麻将排开,周边聚拢了观战者。牌桌上赌局正酣,殿里则有人敲着小锣,顺着节奏,高声地唱着经书。

岳父跟我讲述,民间是如何请神“做法”的:

你叔公的孙儿文康,去年上到高二,不愿意去上学了,就租一个屋子在外头,说是打算自学迎考,也弄不清葫芦里卖什么药。后来就托人到村庄,请了你松金二舅来测,说是关煞重,要唱关煞。孩子人不到场,带了两身常穿的内衣过来,又把菩萨接到祖堂上。后来请一个道士念咒打卦,念了两天两夜,工资付了3000元。中间还到各家各户“借名”,就是挨家挨户上门,请施舍个符包,也有拿个五元十元的,没有也不要紧,给一支香也行。法事做完,还来相请吃饭,一应吃住,花费了六七千元。

这种仪式,还常常伴有民间传统的扶乩。在黄坭坵乡下,则称为“出弟子”。时间多半安排在接近凌晨时的深夜:

用一只木盘,盛满细沙或是灰土。乩笔插在一个筲箕上,有时候也用一个竹圈或铁圈,圈上固定一支乩笔。扶乩时乩人拿着乩笔不停地在沙盘上写字,口中念某某神灵附降在身。所写文字,由旁边人记录下来,据说这就是神灵的指示,整理成文字后,就成了有灵验的经文了。用笔写字的乩人,就是民间通常所称的“弟子”。不过近年来,扶乩仪式越来越少见到了。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村子里的三军殿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三军殿里供着的神龛和点着的长香,两面墙上挂着的锦旗落满灰尘。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出行”中的三军神

提到这些,我和岳父曾经有一个关于人情冷暖的讨论。岳父说:“乡下是人情社会,平日里谁家里有请菩萨打卦等事情,四邻八舍的,必陪坐到夜深,主人也必以夜宵招待。”

三军殿重建于2005年,见丁摊派丁费100元,岳父一家六兄弟,一共捐资600元。说是重建,其实是新建和扩建。三军殿最早还只是一座社亭,乡民们平时烧点香火,就直接插在边上的泥地里。后来才有了殿,也已经老破得不成样子了。值此重建,占了点山地,鸟枪换炮,扩建成了一间百余平方的社殿。

进入2000年后,乡村里修殿造祠的风气,一天比一天浓厚。各处社殿更是拔地而起,大殿也一座比一座气派。我回乡时,仁乡新集镇上正在兴建黄沙殿,殿内供奉土地大王徐仰锋菩萨,耗金百万元以上。阳间划地界,阴间也划地界。按照地方流传,早年的徐仰锋,那可是统领仁乡十八社一众大小土地菩萨的。比起后来这些建筑,三军殿就有点儿“小巫见大巫”了。

岳父带我去参观邻村的宣明大殿。大殿竣工于2013年秋,一进二重,屋顶用琉璃瓦装饰着,斗拱、挑檐,墙面用青石砖贴成烟灰色。正门悬挂黑底木刻楹联,“大道济世福盈人间灯火千秋鼎盛,帝德泽民誉满三界香烟万载长兴”。两重门后,就进到了殿内,正面柱子上挂着的对联则是,“宣布号令把关守口镇社稷,明察秋毫惩恶治邪保泰平”。那些“把守关口、惩恶治邪”的菩萨,就一字儿排开,摆在了楹联后的神台上。

宣明殿的墙上,有青石板凿成碑记,详细记载这一段重修的历史,碑文里洋溢着某种修殿造庙的热情:

当今和谐盛世,国富民强,中华巨龙腾飞苍穹,枭首世界,民间古建重建条件已经成熟,民俗文化有序传承,仁乡六十一都,历史悠久,自唐分宁八乡民间沿用至今,而李源匡源(注:地方名)社历经明清几经绎变现辖林家祠堂一二组,沙塘三四组,荷塘坳上七组,荷塘下八组、匡家庄、戴家垅九组,板石坵十组,何家大屋十一十二组,社庙原址建于明代,日久年深,瓦砾不存。二零一三年癸巳秋,社里仁人云集沙塘下,共谋复建事宜,选址沙塘娱蚣开钳(注:地方名),社众同声相应,莫不乐效其力,乐捐其资,当即组建筹建委,订制工作财务规范……择吉甲午六月廿六日迎神进殿开香,尔后殿内住持宜敬神清洁,用心守护,凡遇求神善信谢以财物不可强求,社里族仁务必整肃善管,严禁莠人蜗居,存放私物,公为私用,勿忘创业之艰辛,守业之不易。

社殿采取见丁摊派和自愿捐资的方式,所在的林家村为复姓村,林氏为大姓,戴氏、陈氏、李氏为小姓,碑刻上,详细记载集资情况:

以林氏1490人丁,戴氏88人丁,陈氏40人丁,李氏10人丁,人均三百元汇集488400元丁资。以何氏155011元捐资,戴氏6100元捐资,陈氏1700元捐资,邻里14700元捐资,平日菩萨出行收到19690元礼金,聚成183337元善缘,三项收入为财经支撑总耗资63万余元。

如果以户均四至五人计算,每户的丁费,算下来就在两千元左右,这对于农户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负担了。不过也看得出,尽管所费糜巨,却并未影响大家建殿的热情。在传统观念里,现世的功德,决定着死后能否通往极乐世界。在村里人看来,大殿能够在这一代人手中建成,既说明乡村人丁兴旺,更是在为自己的来世积累福报。

我在殿里参观时,看殿老人出来和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老人名叫载朵,说起来,也是岳父多年的老相识了。当年岳父被派驻担任大队书记的红旗大队,正是现在的林家村,那时已是八十年代初了,农村很快分田到户,岳父随后告别了自己的社队工作经历。

大殿建成后,载朵老人就住进了殿里,专司看殿,兼帮香客抽签打卦。老人一辈子热衷于求神打卦,如今,人到晚年,还有这样的安排,也算是老有所为了。老人膝下已有四子六孙,可谓人丁兴旺,说起这些,老人满脸幸福与自豪。

看殿的工资,来自于建殿尾款的孳息。大殿落成时,捐资还剩余4.8万元,由筹建小组存进了银行,每年产生的利息,作了老人工资及相关维护费用。

岳父和载朵老人叙起旧来,“当时,你们这帮人,在生产队上是脑子比较活络的,一些调皮捣蛋的事,都是你们干的!”我岳父笑着说。

老人讪笑着,倒也不否认:“当时的林家,要想达到上级要求,也实在是难,主要是基础薄弱了。像我家这样,一大家子,全靠我一个劳力,总得把一张嘴对付过去嘛,能不指望点副业!”

“说起来,那时还是穷啊!”说到这里,岳父中止了回忆,提示我买点香火,讨点彩头。我去车上取了二十元零钱,老人接过钱后,高兴地为我点燃一把香火,又从神龛上拿出一对木筊,作为占卜的工具。说话间,口中念念有词,每念完一句,就将木筊朝地上一扔,木筊时仰时合,一阴一阳,也就表示卜出一卦。卜卦结束,老人带领我举着香火,向菩萨作揖,口中高声念出一串祝词,可谓皆大欢喜。

我问载朵老人,是否经常回家,载朵老人指着那些菩萨,认真地说:“这个可是24小时离不得人的,都是好几百年的古董啊。你看这二大王身上,专门一身银甲都不得了呢!”我顺着老人指点,仔细凑近,这才看明白,那个二大王身上果然披着一身老银的铠甲,手上还持着一把大刀。

我们的话题,再度回到过去时代。

“‘文化大革命’不抄啊?”我问。

“能不抄?凡是保管过菩萨的人,几天几夜吊起来打,硬是要其交待菩萨下落。”老人说。

“后来怎么躲过的呢?”我好奇地问道。

载朵老人说:“藏谁家?还不是我家。我家是远近闻名贫下中农,父亲当过多年村支书,算是又红又专了,造反派想动我们,多少还是要掂量的。我记得当时用一个麻布袋把菩萨包着,挂在屋檐后的大槐树下。”

岳父插话:“我们这一带,造反派造得最厉害的,就算是得香(人名,音)了,菩萨不知烧掉多少啊。我后来听说,有些地方也雕个假菩萨应付一下。”

“实在是弄得太厉害啊,拿造反派‘明星’(人名)来说,你不交待,他点着香火就戳进你皮肉里。”载朵老人说,“只可惜,有一个菩萨还是被紫国(人名)弄去了,有人举报,另一个负责保管的人抵不住折磨,只好请人雕了个新的来充数。”

说完这些,老人总结说:“事实证明,历史以来整人者都没有好下场。很快,紫国、明星都在文攻武斗中,被另一派抓住打死,结局非常悲惨。”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九月二十九是哪位神仙生日呢.

守着宣明殿的载朵老人,他用竹筊帮我卜了一卦。

返乡记事:“护神人”

在妻子燕小时的记忆,名叫“松生”的一位乡村老人,可谓深刻脑海。老人身材瘦小,腰背佝偻,常年背上驮一尊菩萨,走起路来却脚底生风。一个人在夜间田垄上行走,也不需要火烛,两只眼睛里像装了电灯泡,来去之间,悄无声息。在妻子的描述中,那种虔诚信奉菩萨的乡村老者形象,活灵活现。

岳父则回忆,松生老人一辈子性情温和,说话声音没有超出过喉咙,天大的事,从不见急躁。老人在世时,身上只背两样东西,一样是儿子孙辈,还一样就是菩萨了。过去年代缺衣少药,乡村人治病只请菩萨。四乡八邻的,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疾病灾祸,都来问松生。逢上这时,老人二话不说,背起菩萨就走,从不取分文。

岳父说:“文革”期间,村里破了“四旧”,三军殿被捣毁了,松生老人就在家里专门腾出一间空房,把三军神背回,又拿一个凳子坐在一边,整夜守着,眼睛半闭半睁,也看不出究竟是睡着还是醒来。

松生自幼是抱养过来的。乡下重男轻女,据说养母求子心切,生娃生了大半辈子,可惜全是女娃,又没能力赡养。于是,生到后来,先备一只生布袋子,生一个女娃,往袋子里一放,又把口子扎紧,扑腾几下就没了气,在屋后挖一个坑,草草葬了。

松生成家立业后,也不生育,从远房亲戚处抱了一个男孩过来,取名哲盼,用来承继香火。不曾想,哲盼长大成人后,再度重复父亲的命运,一辈子不生育,无奈之下,领养了一对子女。两代人命运轮回,村里人私下猜测说,祸根也许就是松生养母当年埋下的。

哲盼老师在乡中教了三十年书,一直当到总务主任退休。

乡下人常常用“好德性”,来形容某个人的修养和修为,这几乎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了。在村里人眼里,哲盼老师最是“好德性”之人。说话慢条斯理,见人只管点头微笑,和蔼而谦卑,对子女也从不口出粗言,不知是否“遗传”了养父的好修养。说起来,虽非亲生,在信奉菩萨这件事情上,每天请神上香,虔诚自是不下父亲。

哲盼老师的大女儿靓姑,据说是当年下放村里的上海知青留下的私生女。靓姑抱养过来第二年,儿子富川也从邻村人家抱养过来,原本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家里穷,养不活,就把富川过继给了哲盼老师。可是,说来也奇怪,富川抱走没多久,留在生父母家的孪生哥哥就夭折了。

姐弟俩都是在爷爷松生老人背上长大的,上到小学,很大一个娃,还在爷爷背上晃荡。背在背上还不算,又在孙子孙女颈脖上挂一张煎饼作为零食。而哲盼老师对孩子也是宠爱有加,人前背后,只管崽啊崽(乡下对子女的昵称)啊地唤个不停。

靓姑师范毕业后,嫁在了城里。富川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做了民办教师,民办解散以后,做了村干部,中间一度做了支书。川富后来一连生了三子一女。富川这一个“崽”,现在变成了一屋子的“崽”。乡下人说,哲盼老师一家的好德性,终于带崽带生发了(人丁兴旺的意思)。又说,这还是亏得松生叔公早年护菩萨有功。

宁城搞新城开发,富川后来在新城弄到一户拆迁指标,为子女陪读进了城。前方三子一女在县城苦读,黄坭坵就成了后勤保障基地,哲盼老师平时养鸡养鸭,种蔬种菜,源源不断地往县城输送。等到寒暑假回来,宰鸡杀鸭忙不停。孙辈陆陆续续上了大学,一个上了重点,有一个还读了研究生,又都结婚成家。哲盼老师高兴地说,我一家有了八个大学生,他把媳妇女婿都算上了。

妻子夏莲却一辈子没进过学堂。乡下人传她的笑话,说夏莲有次去县城,头一回坐电梯,一脚踏进去,电梯间一摇晃,先受一惊吓,转眼回过神,然后又“噗嗤”自顾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这是干什么,我这样一把年纪,还要上磅秤称一下!”

眼看好日子到来了,可是,夏莲人到晚年却生了乳腺癌。生病的好几年时间,全靠哲盼老师一人服侍,病重时,每天用一把轮椅推着,晒晒太阳,说说闲话,仍旧是见人谦卑地微笑,从来没听到叹过苦经,说过重话,

夏莲去世后,好长一段时间,哲盼老师鸡啊鸭啊也不养了,有时候碰到,孤零零的,躬着背,也打不起精神。

富川看明白爹的心思,打听到附近处有个女人,丧了偶,于是,托人帮爹说了媒。又把亲戚召集齐,热热闹闹办了十多桌。婚礼上,富川大声说道:“老了有个伴,连照顾钱都省了。”一众亲朋也心知肚明,这话其实是说给老爹听的,怕自己的爹有思想包袝。说起来,在乡下,老人如果想再婚,首先就得过子女这一关。多一个老人,多一份拖累,岳父说,不久前就有这样一家子,因为拗不过老人一定要再婚,先拟了协议逼着老人签了,约定双方如果一旦老了,无法动弹,必须各回各家,各自拆伙。

晚年再婚,哲盼老师脸上容光焕发,家里重新养起了鸡鸭。我这年春节回去,在三军殿前碰到,他正背菩萨出来,脚步坚实有力,一点也看不出已经75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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